Stanford Chinese School >> 有关文章

作者按:
近闻有不少华东师范大学校友参与办海外周末中文学校,特将自己2002年感恩节所写纪念老校长刘佛年先生的文章刊载于此,与校友和其他朋友们分享。
-- 马立平   

谁言寸草心 报得三春晖
--纪念华东师范大学原校长刘佛年先生

今天是北美的感恩节。我选定今天的日子来写这篇文字,感谢一位几十年一直眷念在心的恩人。
第一次见到刘佛年先生,是在文化革命期间。那时候,我去江西省中部的一个小山 村插队落户,接受"再教育"。祖祖辈辈没有文化的当地农民,却找我当民办小学的老师 ,教育他们的孩子。在他们眼里,我这个上海姑娘俨然是个"高级知识分子"了,可是实 际上我连初中二年级都不曾读完,更谈不上有过任何师范教育的训练了。我教学生涯的 开端之艰巨,可想而知。孰料,这艰巨的开端中我竟对教育理论萌发了浓厚的兴趣,教 学实践中产生的许多"为什么"和"怎么办",渴望在进一步的探索中寻求答案。终于有一 年,我趁回上海探亲的机会,通过一位老同学,来到丽娃河畔的师大图书馆借阅教育学 方面的书籍;后来,那位老同学又自告奋勇,介绍我认识当时"靠边"在家的刘佛年先生 。
即使在今天,我似乎依然能听见自己第一次叩响先生家门时那紧张的心跳声。几分 钟以后,我,一个初中都没有毕业的农村小学民办教师,就坐在这位全国著名师范大学 的著名教育学教授面前了。当时先生已经六十岁出头,他坐在客厅的藤椅上,慈祥地微 笑着,饶有兴趣地听我讲诉山村小学里的种种琐事。他对我的志向表示赞赏,然后又一 一地告诉我,在当时的情况下应该如何努力。他应允我,今后有问题可以写信给他,他 会及时给予指导。先生站起身,从书架上抽出几本书,让我带回江西慢慢看,还说看完 以后他会再给我寄其他的书。那天晚上我回到家,立刻在笔记本上写下先生和我的谈话 中所关照的"五个要点",原文抄录如下:
  1. 要有主见,认准了正确的目标,便尽量努力去达到,不要怕别人议论讥笑。
  2. 要多看书,多实践。
  3. 为了能看到更多的书籍,是否可自学英语?我们翻译的教育名著不多,连卢梭的《爱弥尔》也译得不好(还是解放前译的)。
  4. 教育学的教科书,可以看,应该看,了解一下范畴,但主要是阅读教育家的名著。
  5. 历史上的教育家,包括杜威、赫尔巴特、蒙台梭利,都有自己的历史地位和影响,应该予以重视和肯定。
先生果然履行他向一个素昧平生的乡村教师所作的承诺,曾数次亲自给我寄书;我 写信向他求教,他每信必复。从此,在那江西山村的煤油灯下,我开始一本一本地研读 向先生借来的教育经典著作,同时自学英语。经年的积累,使我后来能够在条件不允许 考大学的情况下,直接考取华东师大教育系的硕士研究生。而那天记下的"五个要点", 加上先生后来在我毕业时又指出的"厚积薄发,要'板凳愿坐十年冷'",则成为我以后几 十年风风雨雨的学术航程中不灭的灯塔。
"要有主见,认准了正确的目标,便尽量努力去达到。"回首数十年过来的道路上 ,有政治纷争的威逼,有经济困窘的压迫,有耽于盛名的诱惑,有陷于孤立的隐忧,一 次次遭遇到迫使自己偏离目标的暗流。正是先生那春风般的谈话中轻轻吐出的这句话 ,督促和护佑我默默地把守住初衷。
"要多看书,多实践。"先生曾一再呼吁研究教育理论的人要注重实践。到实践中 去,"即使花一半的时间也不算多"。先生的告诫我始终不敢忘怀。即便身在异国,也不敢放弃教学实验园地的耕耘。我在斯坦福大学教育学院做的博士论文出版后,不但受 到理论界的肯定,还受到学校教师的欢迎。这令美国同行称奇的成果,正是先生"多实践"的教诲所浇灌的。
"为了能看到更多的书籍,是否可自学英语?"先生的一句询问,为我打开了另一 个世界。凭着自学的英语,我得以接触和钻研西方教育名著的原文,从而更真切地体会 到先生所主张的"阅读教育家的名著","重视教育家的历史地位"的意义所在。我理解 先生所说的教育家和教育名著,也包括中国教育思想的宝贵遗产。正是遵循先生指点 ,自己才能得到古今中外教育思想遗产之精华的养育,没有迷失在浩如烟海的当代教育文献中。
"厚积薄发,要'板凳愿坐十年冷'。"我读完硕士研究生,前去向先生告别时,他 这样叮嘱我。"毕业后,准备五年不发表文章,可以做到吗?"又是一句轻轻的询问,沉 沉地落到我的心里。无论在中国还是美国,"快发表、多发表"都是教育研究界的潮流。潮 流固然有其存在的合理性,可同时也得有人来做发表慢、发表少、"十年磨一剑"的工 作。"宁静以致远",甘于寂寞,正是能不离不弃地达到预定目标的重要心理条件。是先 生的叮嘱,使我品尝到"致远"的甘甜。
回想起来,先生嘱咐我的以上几点,亦多适用于做其他的学问,唯独"多实践"这 一条,则无疑是我们耕耘在教育研究领域的学者的真谛。
光阴荏苒,我在山村小学里萌发的探索教育理论的心愿,一步一步地实现着。一路 上,没有一程不受到先生的指点,没有一程不受到先生的祝福。到美国后,还收到先生 大病初愈时给我写的数千字的长信。遗憾的是,我在华东师大念研究生期间曾遇到一场 飞来横祸。为怕连累到先生,不得不刻意和先生保持距离,更遑论再有机会尽学生之责 ,伺奉先生于左右。此后每每想起先生,难免暗暗愧疚伤心。所幸这埋在心底难以释怀 的愧疚和伤心,竟然化成了一股绵绵的动力,支持着我按照先生的嘱咐一路走来,今后 还定会一路走去。
算起来,我和先生见面的时间,加在一起不会超过二十四小时。可是我受先生的恩 德,终身难以报答。愿先生的生命在他学生们的身上得到延续。愿先生的在天之灵安息。